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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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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四月初,微寒。鎮海縣細雨霏霏連綿數日,司從瑞五十壽辰當日忽地放了晴,司府門庭若市,縣中權貴豪紳紛紛到場慶賀。

然而人群焦點並非身為史官的司從瑞司大人,而是剛剛從皇城趕來、風塵仆仆的肅王爺。肅王爺的亡妻乃司大人的姐姐,無人不羨慕司家能夠攀附皇室,偏偏司從瑞自詡清高雅士,安逸悠閑,只願舞文弄墨。

中堂之上,肅王爺兩鬢斑白但氣如蒼松,未著華服仍神采奕奕,笑容可掬和藹親切,言談間毫無身為皇族的傲慢。他的掌上明珠坐在不遠處,小棠月才十三歲,已經有了美人的雛形。

粉腮若桃,俏鼻微挺,大概是平日裏吃得太好,樣子頗為圓潤。她藕節似白嫩的手上掛著上好的瑪瑙玉珠,百無聊賴地把玩了會,又左顧右盼起來。

入目皆是權貴之間的寒暄,前來搭話的同齡孩子也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,實在無趣。她懶得搭理,借口路上顛簸想去歇息,順了塊糕點就離席了。

司府的布局擺設與往年沒有什麽不同,按著記憶裏的路,她走到了錦鯉池,懶懶地倚在欄邊打發時間。她將手裏的綠豆糕撚得細碎擲到水裏,魚兒還沒游過來,不遠處的喧嘩聲吸引了她的註意。

沿著聲音走近,聽得更加清晰,汙言穢語不堪入耳:“臭丫頭你竟敢在這裏種花!這種野花不配種在我家的花園,只配活在爛泥裏!跟你一樣,小野種,醜八怪!”

一排柳樹如簾幕橫在中間,她隱隱約約看見三四個錦衣少年正在欺負一個身形瘦削的小丫頭。定睛再看,那帶頭欺負人的是司家嫡女司蕓,司家嫡女。

按輩分來講,她喚司蕓一聲表妹。難怪方才她沒有在前廳瞧見司蕓的身影,事出反常必有妖。司蕓一管愛出風頭獻殷勤,此刻不在人前晃悠,在這做甚?

只見司蕓帶著她的玩伴在花叢裏蹦蹦跳跳肆意踐踏,還擒著那小丫頭的頭往泥巴裏按。小丫頭面黃肌瘦,雙目無神,頭發散披著,黑泥糊了一嘴,雙唇不知所措地囁嚅著。若不是他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素色襦裙,瞧這幹豆芽似的模樣,棠月還以為他是個小男孩呢。

面對一群人的欺淩,他揮舞著細細的胳膊反抗,只是徒勞罷了。他被欺負得更甚,有個眼尖的看見他懷裏鼓鼓囊囊地,伸手便作勢要搶。他緊緊抱著紙袋子不撒手,於是其他人繞到身後,猛地擒住了他。

一個高個少年隨即用蠻力搶走了他懷中之物,又將他推倒在地。接著獻功似地,轉身就將搶來的紙袋交給司蕓,她看了眼紙袋子裏的東西:“好像是花種。”

“倒掉倒掉!看他以後還怎麽種。”高個少年提議道。眼看他們拿著紙袋子靠近池塘,這個可憐的小丫頭放棄了掙紮,任由眼淚從泛紅的眼底溢出。

“住手。”稚嫩的呵斥聲響起,棠月現身上前,在場十幾只眼睛齊刷刷看了過來。

高個少年不認識她,張嘴就叫囂道:“餵,你是誰,哪家的?敢管我們的事。”

“你是什麽東西,連本郡主都不認識。”棠月輕蔑地瞧了他一眼,然後走到司蕓面前,一把奪過司蕓手裏的紙袋子。

能來司府的皇親國戚除了那個權傾朝野的肅王爺,還能有誰?高個少年一下子明白眼前人就是肅王爺的獨女,他方才高高揚起的下巴,明顯縮了回去,面露懊意僵僵地站著。

司蕓趕緊站到了他們中間,訕訕地打圓場,介紹道:“這是我的表姐棠月郡主,這是鎮海縣丞家的大公子李旭……”

“行了。”棠月打斷她的話,“不用介紹了,我不想認識。”

司蕓尷尬地輕咳了一聲,嗲聲嗲氣親昵地靠了過來:“表姐呀,你何時到的,怎麽不讓下人通知我,找我玩嘛。”

找你玩?不找你麻煩就不錯了,棠月皮笑肉不笑地避開司蕓的肢體接觸。想當初,她第一次來到鎮海縣,司蕓尚不知道她的身份,兩人在街頭因為一支糖人爭得大打出手。

堂堂郡主被當街扯亂了發髻和外褂!她記仇,看到司蕓的臉就憶起這事,臊得慌。若不是表親這層關系在,她甚至不願意再搭理司蕓,更別提兩人作伴同游了。她語氣不善地回道:“表妹,你和你的朋友兇巴巴地,我可不敢跟你們呆在一起。”

“怎麽會,我們鬧著玩呢。”司蕓看向癱坐在地上的人,強忍著惡心擠出笑容,“你說是吧?司南,我的好妹妹。”

妹妹?舅舅何時多了個小女兒?棠月好奇地盯著那個被喚做司南的小丫頭,仔細瞧了又瞧,楞是沒從他的眉眼間發現一絲一毫舅舅的影子。也許是棠月探究的目光過於明顯,司南不敢與之對視,他將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,抱著雙膝怔怔地盯著被人拿走的紙袋子。

“好妹妹,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?說不了話?姐姐等會讓人燉碗養肺潤喉的梨湯給你補補。”司蕓又問了遍,他才木訥地點頭應聲。

哎,這幅呆呆傻傻的模樣,難怪被人使勁欺負。棠月看不下去了,捏著紙袋子遞上前:“你叫司南是嗎?給,你的花種收好。”

“謝謝郡主。”司南埋下腦袋,聲音細如蚊鳴。他剛要去接,卻註意到自己雙手臟兮兮地,盡是方才在被推搡的時候沾上的泥濘。

生怕弄臟了眼前瓷白無暇的人兒,他趕緊在衣袖上使勁蹭了蹭,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。正要接過紙袋子,卻被棠月一把握住了手,她說:“起身。”

冰涼的手心突然之間被溫暖包裹,司南還在發楞呢,棠月已經拉他站了起來。她低頭看他:“你在找地方種它?”

司南嗯了一聲,棠月便挽起他的胳膊,拉他就走:“我知道有一處適合種植,比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好多了,我帶你去。”

看著遠去的背影,司蕓氣得原地跺腳:“怎麽回事啊,司南真討厭!怎麽爹爹偏心她,郡主也偏心她!”

等司南回過神時,棠月已經撒開了他的手。此刻,兩人站在一處極為幽靜的別院裏,棠月的母妃還在人世的時候,每每來鎮海探親都帶棠月住在這裏。

五年前,母妃離世的那個四月天,棠月與母妃一同在這裏親手種下了三棵金橘樹。這些年來,到舅舅家瞧一瞧它們的長勢,成了她最盼望的事。

可是,眼前現在為何是一片荒蕪呢?棠月揉了揉眼睛:“我的金橘樹哪兒去了?”

司南小聲說:“回郡主,這院子前不久失了火,什麽都燒光了。”

她看起來有些落寞,撇嘴一聲不發地坐在臺階上,好久後才發出動靜。她嘆了口氣,將紙袋子還給司南,苦惱地說:“等我找到更合適的地方,再帶你去種花。”

“不麻煩郡主了,我可以找個花盆,放回自己的屋裏養著。”

“盆裏?”她搖頭,舉起小拳頭齜牙朝著空氣揮了揮,佯兇地說,“這樣吧,你放心大膽地在花園裏種你的東西,若是司蕓再來搗亂,你就說給我聽,我幫你教訓她。”

“……”他沒吭聲。

“你知道我是誰嗎?”她伸手揉了揉眼前人的腦袋,“你的爹爹是我的舅舅,我們是一家人,司蕓喚我表姐,你也該喚我表姐。”

司南咬了咬下唇,立即乖乖照做,怯怯地喊了她一聲表姐。

“真乖,你比司蕓可愛多了。”棠月頗為受用地點頭,過了會,她問:“小表妹呀,為何我往年從未在司府見過你呢?”

眼前的小丫頭沈默片刻:“我從前一直和娘親生活,去年大雪寒冬,娘親染疾病故,我才被爹爹接回來。”

原來……他的母親也不在了。棠月生起同病相憐的感覺,鼻子一酸,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。擡眼間,卻見司南畏畏縮縮地看著自己,她怕嚇著他,趕緊按下情緒。

她的目光移到紙袋子上,轉移話題,問:“小表妹,你這裏頭裝的是什麽花種?好怪的香味啊。”

“娘親……娘親有心疾,我亦先天不足,等這些種子長成了花,能入藥抑制病發。”他說著,那細得皮包骨頭的手按在胸口上,悶悶地咳了好幾聲。

小表妹好慘吶,棠月更可憐他了,道:“大楚最好的大夫在我們肅王府,等下次,我帶她來司府,讓她給你治病。”

司南感激涕零:“多謝郡主。”

“喚我表姐!要是再這麽見外,我可要生氣了,不喜歡你了。”她嘟囔著,一把摟住身邊矮了兩個頭的小表妹,指尖碰到他的瞬間,就感覺到了潮濕,她驚呼,“表妹,你衣裳浸了好多水,是司蕓他們幹的好事吧?你怎麽不開口呢,很不舒服吧?”

他強擠出個笑容:“不打緊。”

“胡說,這四月的天又沒多暖和,你身體本來就不好,趕緊回去換件衣裳吧。”

司南有些局促,他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手,著痕跡地挪了挪身體。但棠月沒有放開的意思,反而擁得更緊,他微微一楞:“表姐,我自己回吧……”

“別呀,我也有點冷了,一同去你屋裏呆會兒嘛。”她催促,“帶路吧,你住的屋子在哪裏?”

他有些猶豫:“就在附近,表姐不要嫌棄。”

為何要嫌棄?她心中疑惑,嘴上笑道:“當然不會,快走快走。”她哈了口氣,脫了身上的兔絨披風,嚴嚴實實地罩在小表妹身上,拽著他往外跑去。

一方寢居狹小昏暗,門窗在風中嘎吱作響,難以置信這裏是小姐的閨房。空氣還透著冷冽之意,床榻上卻只有張舊得起毛絮的薄被,家具寥寥可數,桌椅板凳破爛不堪,桌角還墊著木板保持平衡。

即便庶出也算千金之軀,怎能住在這裏受委屈?王府婢女都比司南住得舒適,棠月細長的眉毛緊蹙:“又小又破,舅舅好可惡,怎麽能將你安排在此處呢!”

屏風後,司南趕緊換好外衣,走了出來:“衣食住行是管家安排,爹爹忙於公事並不知情,其實這裏僻靜,我一個人住挺好的。”

她若有所思:“肯定是舅母吩咐下人這麽做的,我告訴你,舅母可小氣了。她現在能在這些小事上克扣你,以後指不定給你使多大的絆子。”

見司南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,她無奈地說:“我教你,一旦被欺負,千萬別悶聲受氣,要麽撒潑要麽撒嬌。”

她說得口幹舌燥,端起那紋路磨損的茶壺,倒了杯水往嘴裏灌。好澀口!她一下吐了出來:“照顧你的婢女怎麽做事的?這水已經餿了。”

司南垂眸:“府裏人多事多,顧不上我。”

屋外傳來腳步聲,未見其人,先聞其聲。只聽婢女漫不經心地喚了聲:“二小姐,吃飯了。”

可是不等屋內人回應,婢女就推門而入,一點分寸感也沒有。見棠月也在,婢女趕緊掛上討好的嘴臉:“郡主安。”

棠月斜睨她:“本郡主記得你,你以前跟著舅母,桃兒?還是小翠來著?怎麽你現在跟著司南?”

“是,郡主好記性,奴婢是小翠,夫人將婢女調來專門照顧二小姐了。”

難怪送來的皆是殘羹冷炙,棠月瞄了眼食盒,瞬間氣不打一出來。她轉頭問司南:“為何你不出去同大家一起進食?”

小翠搶話:“二小姐身體不好,只能在自個房裏用餐。”

“主子在說話,有你插嘴的份?”

雖然棠月的聲音很是生氣,但終歸是個孩子,再大的火氣也沒多大威懾力。小翠懶懶地辯解道:“郡主,奴婢只是……”

“還敢狡辯!”看她一臉不服氣,棠月隨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砸了過去。小翠尖叫一聲,捂著額頭癱倒在地。

“明明摔了個屁股墩,裝什麽裝,根本沒砸到你腦袋。”棠月冷哼一聲,繼續道,“表妹房裏的茶水餿了不換,飯點過了才端來剩菜,你這種人若是在王府,不知道被本郡主賜死多少回了。現在雖在舅舅的府邸,但本郡主的吩咐,應該也好使……”

“奴婢知錯了,以後不敢怠慢了,郡主饒命。”小翠連連磕頭,腦袋與地面相碰哐哐作響,磕了一會,見棠月不心軟,她又抱住司南的大腿求情。

真是不經嚇,棠月不屑地說:“怎麽現在知道求二小姐了?趕緊滾吧,把這裏的事都原原本本告訴舅母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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